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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我的骏马

日期:2020-06-11 作者:贾幼陵 来源:离退休干部局 【字号: 打印本页
  

我和我的骏马

   / 贾幼陵

  1967 年 的11 16 日,20 辆大巴载着我们400 多个北京知识青年,从天安门经张家口一直给送到生产队。路上走了十天,在锡林浩特就开始有马队来迎接我们。从东乌珠穆沁旗,一直到生产队,迎接的牧民都是骑着马,从那个时候起,我就跟马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
  到了生产队,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牧民给我们准备的马,一个个膘肥体壮。我的是一匹花萨日,就是兔虎马,个子不大,是有名的杆子马。当时我们都迫不及待地骑上去,就光背儿跑起来,这一跑就是12年。我刚到生产队的时候是放羊,很快地就看到当地缺乏兽医,牧民对马是非常非常的珍惜。所以在第二年,我就准备当兽医,到处收集材料。北京给我寄了一本书,是金重冶先生写的《新牛马经》。金先生当时是农业部兽医处的老专家,在延安时期就是兽医。那本书主要是些验方,如果不是有一定经验的兽医来说,看那本书是很困难。后来又找到了《元亨疗马集》,都是文言文,有些图画。我很认真地去抠。但是没有学过阴阳五行和中医基础,学那本书也是很困难的。于是我就跟着有经验的牧民学,并自己摸索。

  我记得第一次给马扎静脉,牧民当中也没有人会扎静脉,当时那匹小黄马得的是淋巴管炎,是一种传染病,打针很困难找不到静脉,我先后扎了一百多针,把马脖子都扎烂了,不知道药推到静脉里还是推到肌肉里,总之那个小马没救活。当时给我一个很大的触动就是一定要学习,千方百计地去找书。

  逐渐的,我从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春兽医大学找到他们的一本教材,又从北京农业大学的兽医基础教材、畜牧基础教材学习。在牧区那些年里,我基本就是在蒙古包的羊油灯底下,把这些书断断续续地、一本一本的看。结合着实践,又找到了当时的一些兽医手册,根据遇到的问题去查去翻。我记得当时一本绿塑料皮的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的《兽医手册》已经让我翻烂了。经常是在失败中,去总结经验,去摸索。我给自己下的结论是,在牧区的时候治死的比治活的多。那时候没有老师,没有系统的学习和书籍,当时觉得非常痛苦,但是没有办法。后来又找到了当时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盛彤笙老先生(留德的,翻译了中国第一部现代临床兽医的巨著),翻译的匈牙利著名的兽医专家胡提拉的《家畜内科学》《家畜外科学》。又大又厚又贵的2本,我从北京买了以后走到哪儿背到哪儿。

  有一年夏天,在马配种站,我和一个同学,在蒙古包里正在给马做配种的准备,突然刮起大风,我们用马鬃绳把蒙古包的陶脑顶上给拴住钉在地上,那蒙古包就要掀起来了,我们两个人就抓住蒙古包顶。风越刮越大,像降落伞一样,我们俩就升起来了。没办法只好撒了手,整个蒙古包就忽的一下掀了出去。随即倾盆大雨就下了下来。我们躲在毡子底下,好不容易雨过去了。我一下想起来,哎哟,我的书啊。我的兽医书搁在一个羊粪铁箱子里,再一看羊粪铁箱子水满了,最心疼的就是胡提拉的那两本书。以后又跑到北京去买,当时几十块钱一本书,是非常贵的。那种对学习的渴望是骨子里的,然后不断在实践中摸索。我给牲口治病的时候很艰苦,记得有一匹很有名的马,踩到耗子窟窿里,腿断了。当时我按照骨科的基本要求,接骨、绑定,没有石膏,只能用夹板。如果有定居的环境或者在农村,有六柱栏把它绑定,用绑定绳兜住马肚子,不让它动,再照料好的话,肯定能好。但是我绑完之后,没有任何护理的条件,我看着它跟着马群蹦跶着走了。两天后再找到它的时候,已经远远的离开马群,它又摔倒了,变成了开放性骨折,眼看着它死掉了。

  我记得给马做难产手术。雪地里头,穿着蒙古袍,零下二十来度,从袍子里把手拿出来,伸到产道里头去给马驹子复位。十几分钟手就动不了啦,很累很累,必须换一只手。整个胳膊都是血水,根本没有任何消毒条件。胡提拉的产科学里有一句话,我记得非常清楚,他说,保持你的体力,是兽医助产手术成功的基本保障。这句话给我的体会很深,整个手术下来之后,人累得瘫了,一点儿都动弹不得。平躺在雪地上慢慢喘,什么冷啊,什么天黑呀,根本顾不上,就是累,就想休息,两个手都是麻的。即使是这种情况,马也很难存活。因为马的后肢长期麻痹,我接诊的时候已经很长时间了,经过复位,即使是马驹子拿出来,大马如果没有绑定,没有基本的护理条件,它也很难恢复。

  草原上有一种特殊的胃蝇虫,它的卵被马啃食,或者自己钻到马的颊部进到嘴里,一直到它的食道。在食道生活发育,慢慢到了胃里,在胃里发展成幼虫,拼命地去吸收马的营养。这在牧区非常厉害。我曾经解剖过一匹瘦弱的病马,把马的胃翻开后,像一个大菜花,满满都是虫子,落针之地都没有。当时治疗条件差,给马驱虫很困难。不像现在可以打针,那时候打一针很贵。给马一匹一匹灌药,劳动量是非常大的。我认真的做了计算,让马渴两天,把药按照计量配比到水车里,灌到马槽里,算好每匹马喝多少,一匹马五克敌百虫。牧民开始不相信,担心马喝多了会死。但是经过精密的计算,效果很好,牧民就相信了,每次都来找我,去给马驱虫。我记得春天驱虫的时候,马围在水车周围,不到半个小时,就把虫子拉了出来。看着满地的稀屎虫子万头攒动,心里就特别地舒坦,以后每年的驱虫基本就按照这个办法来做。

  我跟牧民学针灸,蒙古牧民习惯用放血疗法。我随身带着一个包,也就现在手机大小,几乎寸步不离。甚至到呼和浩特开会,回北京我都揣在身上,成了习惯,离不开它。走到哪里,牧民需要,或者遇到急症我就随时针灸。牧民经常说:老贾你骑着我的马,给马放放血。牧民习惯来找我。我记得有一次,乌拉盖公社的一匹马病了,日射病引发急性循环障碍,已经快不行了,我用了很多办法,夜里一次一次用河水给马浇水冷敷、放血、用药。第二天早晨我还没起来,牧民就过来了,他觉得这匹马肯定不行了,赶着一小群马想把失去母亲的小马驹带走,结果一看母子两匹马好好的,已经恢复了。牧民特别感动,后来写了一封很长的感谢信。每次想到这个时候,心里就觉得我进步了,能为牧民做事了。

  还有一次,在大队南边的马圈里头,给马做鼻疽的点眼,那天天很热,大太阳晒着,一个大圈里有几百匹马。检查到还剩下70多匹马的时候,突然马都不行了,集体得了日射病,就是跟人的中暑差不多。当时很多马已经晃荡摔倒了。其实治疗这个病有很多办法,但当时情况紧急,就有我一个兽医,我就拿大宽针(罕诺日)给马放血,那血像两个泉水一样喷出去,整个圈里头满地都是血浆,走着都滑,像屠宰场一样,但是经过这种抢救,救活了70匹,只死了一匹,我那时感觉到高兴,有种满足感,我能为牧民解决问题了。

  通过一直的学习、摸索,我对当地的牧草和中草药非常熟悉。当地草原上几乎没有我不认识的草。周围的牧民,包括其他公社的牧民逐渐知道我,有一天突然十几辆牛车,十几个蒙医到队里来找我,说要到霍林河南边的罕乌拉去采药,但没有人认得药,所以到我们大队求书记让我带他们去,书记不情愿的答应了。我骑着马跟他们走了几百里路,到霍林河南边的大山里去采药。我开始是从牧民那里学到了草的蒙古名字,又查到它的汉文名字、藏文名字、拉丁文名字。我的植物学知识都是在草原上学到的。我在草原里找药,他们去挖,半个月的时间,上午采药,下午晾药,满载而归,我也从他们那里学到很多制药的方法,丰富了我的兽医知识。

  当时八百平方公里的草原,有四万八千只羊,两千匹马,五千头牛,就我一个兽医,后来带了四个徒弟,就为这些牲畜来服务,包括家畜的改良,细毛羊的配种。1967年的时候大队卖羊毛,一年收入也就三四万块钱,经过改良后,产的毛的质量越来越好,到1975年的时候,羊毛的收入和卖羊的收入就有四十多万。

  冬天为了躲雪就游牧远搬,长途跋涉,我们大队一年要搬三十多次家,我在东乌珠穆沁旗呆了十二年,牧场住了十年,就搬了大概三百多次家。游牧的这十年间,我可以领略夏天五花草甸的百花齐放,感受长生天带给我们的这种享受与浪漫,但是更多的时间是我们在严酷的大雪中间游牧、漂泊,忍受着大自然的蹂躏,眼看着大量的牲畜死亡,也给了我很大的刺激,一方面要当好我的兽医,另一方面我要为牧区的牧区经济和今后的发展想办法。

  那些年我从牧区做起,一直没有离开过牲畜,没有离开过草原,没有离开过马,所以我有一本书就叫《草原兽医》,一直到退休之后,我到了内蒙古农业大学被聘为教授,但是这个马的情结、草原情结仍然是挥之不去的。

  (作者系离退休干部局团结湖活动站退休干部)